臧克家老马(臧克家的第一部诗集)
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
乡村牲畜之马篇
每次回到故乡,就走进了一片寂然和空阔中。深长的村巷里看不见枯坐的老汉和闲聊的婆子,也鲜有游走的家狗和觅食的鸡群。一条一条的胡同,就那样空洞地在房舍和树木间罗列着,装一些乡村无聊的风。
村边的田野呢是平坦的大片的地,离村庄远一些是缓坡的山地,平地与山地一律落寞地在苍穹下横陈着,承载一些乡村常见的庄禾和蒿草,三五棵野生的杜梨,地垅上悬挂下来的酸枣藤还有莫名其妙就长出的几棵矮矮的杨树,它们抖动着叶片,在野风中作一些叹息。
前些年,田野里是少不得牲口的,在山地的某一处,庄禾绿色叶片稀疏的地方,忽然就会出现一口驴的脑袋,先是两只竖着的大耳朵,再是修长的驴脸……那是驴子在被人操纵着拉犁,在高粱或是来茭间套种着什么。山腰或是沟涧里,偶有一头或两头黄牛在耙地,山风把人的吆喝,悠悠地兜进村庄。村庄的巷子里,某一户人家的大门侧,会看到拴有一条驴子,墙根下晒暖阳的老汉身边,也卧有一头正反刍的老牛……如今,这一切都很难看到了,尤其不见了牲畜的身影。三叔说,大片的地,都用机子耕作,小片的地,也有小型机器,进不去机器的坡地,人工去刨挖刨挖或干脆让它们荒弃了,也不值得养牲口咧!过去跑跑乡村间的运输或是老人们赶集、逢会,全仗了骡子、马、驴的骡马大车,如今早被三轮、四轮和小电动车替代了,这就很少再使唤牲口啦,再说,这些年青壮年全在外地打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谁能喂得动牲口,喂养牲口还得一笔不小的开销,草啊、料啊小病小恙还得找兽医咧,操心不少,慢慢的牲口就卖了,就少了,就没了……现在的娃娃家已经分辨不清骡子和马啦。
三叔说得很平静,既没有高兴也不见伤感,仿佛一切都是极自然的事情。我却有着深深的失落,甚至有痛苦惋惜和揪心的感觉。我一直以为牲畜是乡村的灵魂,是农人和土地的纽带,也是农人们最富灵性和智商的得力帮手。过去的年月里,农人们认为牲畜(这里专指马骡牛驴)是他们的半个家当,是一半儿光景,在愁闷和痛苦的时候,可以和这些牲畜倾诉、宣泄,再笨的牲口们也会竖起耳朵,专注地倾听他们的话语,在静默中分担主人的忧愁。如今半个家当都成了一色的铁器,小四轮、小三轮、耕耙机、播种机、收割机,这机那机,真不知道,当主人们向他们发泄心中的郁沉和生计窘迫的时候,这些冰冷的家伙会不会把主人的牢骚生硬地反弹回来……乡村的牲口,这与土地不可分割的精灵,难道果真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减少乃至绝迹了么?
上 篇
马是非常尊贵的动物,无论品性,无论作用。
马的天地原本是在厮杀的疆场鸣叫着的,在漫长的驿道上奔跑着的。平和的年份总要多于战乱。在和平的日子里如同百万大裁军一样,一匹匹优质的马儿被下放到了乡村里,担负起乡村和田野耕犁耙耱驾大车的劳作。
马是被乡人称为大头牯的,它们和骡子一样在名称上叫大头牯,是大牲口的意思,这就比牛们驴们高了一个级别。
在其它称谓上也可看出这种区别的微妙。如,圈马、喂马的地点,乡人叫马房,叫马号,官方称马厩;而圈牛、圈驴的地方则叫牛圈、驴圈、牛棚、驴棚;马房、马号大多是单另的,马们绝不会和牛们圈在一个号子里,马号里除了一色的马儿之外顶多再圈几匹骡子,因为是大头牯嘛同一个等级,也可以说物以类聚。牛圈和驴圈里则不讲究,它们可以混合着圈,牛圈里有驴,驴圈里有牛,牛驴还是和谐相处的。这是我童年少年时很真切的印象。
乡人要学车把式,先得从赶牛车、驴车开始。
当牛车、驴车赶得娴熟的时候,才有学习赶马车的资质。
在乡人中间,很多人赶了一辈子牛车和驴车,但赶不了马车,技术不够,水平不行,和马儿永远达不到默契的程度,不是他不选择马儿,是马儿尊贵的秉性他难以了解,拒绝让他驾驭。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里都有一驾威风凛凛的马车。在孩童的眼里它高大排场,特别是套上马儿和骡子之后,骡马与木车组成了一个有序的整体时,更是壮观而威严。
车把式是用心而讲究的人,一驾马车,他会让生产队里派人把马车的车邦、车轩、车杆油漆成杏黄的底色,这种黄,夺人眼目,兆示吉祥,还要在这种杏黄色上加几道红色的杠杠作为装饰,或用红漆写上××大队第×生产队的字样,还有的在车邦上写一行简单的语录和流行口号,这样,被红色点缀的马车显得出类拔萃、分外醒目。
驾辕的肯定是一匹高大结实的红马儿,年轻、漂亮。光溜溜、细腻腻的毛儿在日光下闪着光芒,两圈儿黑黑的睫毛环绕着一对马眼,马眼如两片悠悠的湖水,孤傲,淡泊,还有几多忧郁。尽管车把式把它装扮得有别于其它大头牯,它的缰绳笼头和其它拉车做活使用的套在头上的夹板、套货、身上的绳索和马鞍等器物上都点缀有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绒毛儿,脖子下悬有一枚轻巧的铜铃儿,每有走动,铃铛便敲出清脆声响。
少时见到马车经过,总是远远地羡慕地看,一匹壮实的红马儿驾辕,三匹高大的骡马们拉套,钉了铁掌的马蹄儿骡蹄儿,嘚儿嘚儿地踏出短促有力的声响,在村巷或乡路上弹得好远,一驾修长的马车,因装备起了马和骡子威风得不得了,车把式甩着长长的鞭子,哪里会朝头牯们身上打呀,那是炸在空中的响鞭,是炸给乡人听的,是甩给乡野看的,是一团儿浓浓的喜悦心情在鞭稍上的利落释放。
那些年马车辛苦,车把式辛苦,驾辕拉套的马儿骡儿尤其辛苦。收麦子了,收割过的麦子捆成麦个子,在辽阔麦地里胖墩墩地站成一行,像乡村里矮胖的大嫂,等着车把式它们装上马车,拉回麦场。
通常是车把式在马车上,一捆挨一捆,摞着麦个子;二把式在麦田里掂了一把三股大木叉,插了麦个子朝车顶送麦个子。砌砖一般压着茬口朝马车四周扩展着,一层层宽起来,高起来,堆成一座麦子的山。
每加高一层,车辕便朝辕马的腰身重压一截,马儿腰部的皮绳也朝了腰际勒进一寸。少时的我,真担心那一堆麦山,会把辕马压倒。
辕马从容镇定地驾着车辕,它早已习惯了这种高压,腰背上的绳索每吃进一些,它的身体会有些微反应,两只短小结实的耳朵立一下,再立一下,肚皮的某一处毛皮抖动一下或用劲地喷一下响鼻,扑——扑——地,把许多草屑和蚊蝇冲出老远,也把许多压力和肚腹中的沉郁喷吐而出。
多年后品读臧克家的诗作《老马》,有深刻的触动,也有举一反三的思索。臧克家的诗作强调了老马的苦难和任劳任怨,对底层民众有浓浓的悲悯情怀。而当时我眼中的马儿全然看不出苦难意识,可能年轻的缘故吧,它的浑身透过光滑洁净的红毛儿扩散出勃勃生机和使不完的力气。马儿的眼睛永远平静如水,偶或流泻出沉郁的光波,它可能用这种平和与沉郁的状态应对着生活和命运吧。
马车装着山样的麦个子,从一块块麦田驶进麦场,一趟一趟的拉,承载过高麦个子的马车在有着缓坡和陡坡的村路上是极易倾斜或翻车的,这对车把式、二把式和驾辕的马儿,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收秋时节,马车奔走在秋田和谷场之间,是拉玉米、高粱、豆子和采摘几遍之后的棉花杆子的。玉米杆子、高粱杆子、豆类蔓子和棉花杆子们,虽不及夏日麦捆子那么高耸,但堆在马车上的它们却沉沉甸甸,马车的两只胶轮常常在平整的秋田里碾过两行深深的辙印儿。
马儿很少去做繁杂的活什。麦收了,秋收了,平敞开阔的田野空空荡荡,一眼看得到远处的卧虎山吏村山塔儿山,逶逶迤迤呈黛青的颜色,天也高远得不成样子,蓝得让人如同走进梦里,把田野衬托得愈发地土黄,深深沉沉。土黄里游移着同样土黄的牛儿,那是在犁地,有时两头牛套在一起拉一把犁,有时牛与驴搭配着拉犁,犁地这样粗笨活计大都是由牛驴来完成的。大片大片的地犁得松软了,该仔细地耙两遍呢,而牛驴们又忙不过来,不得已才动用了马儿们,动用了骡子们。
看马儿们耙地,其实是在田野看一种艺术表演,马的性子急,不像牛那样沉稳缓慢拖泥带水,不像驴子那样没轻没重不识大体。马儿干练利落,生性快捷,通常两匹马儿拉一架耙或者干脆一匹马儿单独就拉一架耙,赶马踩耙者常常是生产队的车把式,或是熟悉马性的中年汉子,或是能驾驭了大头牯的资深老农。好的驾驭者是很少吆喝的。而鞭子,只是手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尤其对于马儿这样有性情颇自觉的智性大头牯。只要你双脚踏在长方形的木耙上,轻唤一声:驾——马儿就扬起脑袋撒开四蹄欢快地小跑起来,那一页木耙,在刚翻犁过的松软的土地上梳理,像一叶船儿在河面上颠簸、荡漾,随着土的波浪在起起伏伏。马儿的一对小而坚实的耳朵竖着,表达一些征服土地的决心,而那一条长而漂亮的马尾,在田野的风里也随了奔走着的节奏飘扬起来,棕黑色的马尾像一团儿春日的柳条儿在黄土地上兜起甩起,迎合着那一丛在风中猎猎甩动着的鬃毛儿。
远远看鬃毛如一团儿火在马儿的脑袋上脖颈边燃烧着。
为了再添加些许威风,也为了心目中的那一份喜悦的炫耀,踩耙人在奋力踩耙兜耙的间隙,还要在空中炸一下响鞭,以迸发憋了许久的一腔子豪气。
马儿们干活就是这么快捷利落,决不躲奸做滑拖泥带水,一晌半晌下来,能看到从马儿的腰际,肚腹以及浑圆臀部的细毛下面渗流出一片片湿汗,蒸腾起一缕缕热气。
马儿又是十分娇贵的头牯。
这样一身的热汗,歇歇儿时是断不可拉到十分阴凉的地方的,这样容易感冒;干完活计或中途小憩时口渴的马儿是不敢喂它生冷井水的,这样常常导致肚子疼,水要事先从井里挑出倒进水槽里,经日头晒过成为熟水才可以放心去饮。
在老庄稼人和车把式的眼里,好马儿的标准是长方形的脸面上,有一双有光泽的眼睛,眼窝里有精气神儿,机精的马儿从眼光里就透露出来了;马儿的脊背开阔平整,马儿的肚腹圆润开张,如一面砖墙,强、硬、结实,而四条腿则修长有力,显出整个身躯的高大和协调。
农业社里的时候,几乎各个生产队里都有先天长得有欠缺的马儿们进入不了“大头牯”的行列,很自然地它们就和驴儿牛们归为一类了。
曾多次细心地打量过它们,真是先天发育的不足,有脑袋大而脖子细小的;有脊背细窄而肚腹膨大的;有耳朵大却吊拉下来的;有腰角宽厚而胸肋短小的;有身躯矮小而四条腿细长的……这都是没有长成样子的先天不好的次马儿,这些次马儿在乡村里无法成为“大头牯”,更驾不了车辕,也拉不了车套的。它们和驴子们拴一个圈里,并同驴子们吃一槽草料,自然地同驴子们一样,做着田间琐碎的活计。
听车把式方子伯伯说,最好的马儿么,是额头大,眼窝大,眼眶突出的,脊背平直不说了,腹部也要大,马儿的大腿要结实,用现在的话说,是肌肉发达喽。
痴迷牲口的我少时有许多不解,整天泡在饲养场或坐在方子伯伯赶的马车上,喋喋不休地问他,方子伯伯,马的耳朵咋就长得短小呀?
方子伯伯摸摸我的小脑袋,爱抚地说,这娃,这么爱喜头牯,将来也想接伯伯的班当车把式的话,伯伯就细细告你,马儿的耳朵小肝脏就小,肝小的马儿聪明、精干,能听懂人对它说的话;这是其一;其二嘛,好马儿的鼻子都大,鼻子大肺就大,肺大呼吸量就大,能跑路,能走的快呀;其三嘛,好马儿的眼要大,眼大心就大,心大的马儿灵活,有胆量,也容易亲近人……
方子伯伯赶了一辈子马车,爱马,懂马,老死的时候,是老死在马号里的。那是他在野地里发现了一丛长得油绿的野苜蓿,年迈的他欣喜得老眼也发绿了,翻沟上坡把一大捆野苜蓿背到马号里,还没来得及切碎喂马呢,人就靠在木头槽子边老去了。
方子伯伯爱马儿,马儿对方子伯伯也有非同一般的感情。那些年,村里没收了社员的自留地,每个小队却给每个家户分了些“潴留地”,其实是换了名堂的自留地,只是比自留地的面积更小,路途更远,一般在公社干部很难发现的沟沟坡坡半山梁上。方子伯伯的“猪留地”在大老远的涧沟里,他利用赶大车之便,就忙里偷闲悄悄拉了辕马儿翻沟爬坡在那片地里劳作。大热天,日头火鏊子一样吊在头顶,疲劳极了的方子伯伯摇摇晃晃一头栽在地中央,他是上火了也中暑了。
枣红辕马发现主人倒在地当间,起先是静静等,以为主人歇歇儿呢,之后就细细观察,可能主人的姿式有异于往日的歇歇儿。马儿凭感觉便有了几份警觉,试着用长长的脑袋去拱方子伯伯的身体,一拱,不动,再拱,依然无知觉,马儿就有了焦急和茫然,这在小片地里转了几圈儿,就立在沟畔边,朝了空阔的涧沟和涧沟那边的村庄鸣叫……枣红马儿的鸣叫是深长的那种鸣叫,是殷切的鸣叫,它是在召唤来人呢!只可惜涧沟里仅有一崖一崖的石头,有混混黄黄的土崖和土崖上浓密的酸枣藤,它们听不懂马儿的啼唤,懒洋洋地在日头下打盹儿……
枣红马儿失望地转回来,在方子伯伯身边静立,片刻,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长长的马头使劲拱着方子伯伯的身体,那是用力却又随劲儿的翻动,大日头下的土地,着火般地烤烫,枣红马儿一拱一翻把方子伯伯沉重的失去知觉的身子一直翻到地垅边一棵浓郁的柿子树下。柿树粗大,叶片繁茂,树下是一片宜人的荫凉。马儿依然在小片地里转着圈子,时而在地边朝了远处鸣叫。日头一点一点的朝西移去,马儿索性守在方子伯伯身边,把修长的脑袋探下去又伸出一条红红的舌头来,一下一下舔着方子伯伯的脸,舔一阵儿车转身子又用那条长长的尾巴,抚掠着方子伯伯的身体……枣红马儿在整整两三个时辰里就重复着这两个动作。
日头坐在西山顶上了,车把式方子伯伯睁开了眼睛。是昏迷的时间到了还是马儿的动作起到了作用?他一点点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臂去抚摸待在身边的马儿,马儿自然感觉到了这一点,它让主人抚摸着,且兴奋地喷着响鼻,扑——扑——地,粗重又欢快。方子伯伯嗅到了浓浓的青草味儿、豆饼味儿、麻糁味儿,当然还有麦秸味儿,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儿对方子伯伯是无比亲切的,他也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以回应他的亲爱的马儿……
乡人看到,在傍晚的夕晖里,枣红色的辕马儿驮着车把式方子伯伯,缓缓地从地里走回村庄,方子伯伯是爬伏在马背上的,马蹄儿舒缓地敲击着村路,嘎——蹬——嘎——蹬——,是此时村庄里动听的音乐。
枣红辕马儿解救方子伯伯的故事,是方子伯伯事后告诉村人的,他由此对辕马儿充满了感激。
这事儿有人信,有人不信。
我深深地相信。
下 篇
农业社的时候,我村有一处配种站。
我村在方圆一带是有名的大村落,五千多口人,还有几个自然村也归属我们。设一处配种站,对一个大村落讲,是十分明智的。从物质层面讲,它可以增加村里的收入;从精神层面讲,它可以提升村子的声誉。十里八村的,每到牲口发性时节,村路上就有邻村的老汉或半大老汉们,牵了母牛母驴母马儿们,朝村南的配种站走去。年少而淘气的我们,感觉有了好戏可看,远远跟着,怀了一颗期待的心。配种站有庞大结实的公牛,我们叫牤牛,有身材高挑的公驴,最威风最漂亮的还数那匹公马儿。
公马儿身躯高大,四腿修长,那平直的脊背像我们小学校的操场,马的屁股饱满结实, 发达的肌肉在腰背和胯腿间均称地分布着。大额大眼大脑袋,额部宽广平坦,马脸上棱角分明。两只尖小结实的耳朵一抖一耸,像两片斜斩的竹板一样朝上耸立。短短的两耳周边是一丛蓬勃的鬃毛儿,红中泛黑,黑里透黄,洒脱地覆盖了半个脑袋……公马儿站立在场院里,土黄的院子里如同燃烧着一大团威武的喜庆。
公马儿的强壮和悍威让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人都心生敬畏和钦佩。
公马儿是警觉的。
每有年轻的母马儿、母驴儿被人牵进场院,尚在马厩里的公马儿就停止了吃草,它感觉到了异性的光临。它先是愣怔一下,两只尖锐结实的马耳朵直立着抖动,下意识地刨几下前蹄,喷着响亮的鼻声,扑——扑——地把木槽里的草料溅得好远,整个马儿处在一阵莫名的躁动里。
公马儿是听到了异性的声响吗,是嗅到了异性的气味儿,还是潜意识里便有一种超前感觉吗?
场院里的母马儿或是母驴儿被安顿在那几根由结实的原木搭起来的被配种站李志汉叫作“收驹儿桩”的木桩里的时候,公马儿就被李老汉从号子里牵了出来。
公马儿的头高高地扬着,那一对大大的有几分沉郁色彩的马眼,却深深地看一眼此时拴在“收驹儿桩”里的母马儿,只一眼,公马儿便了然于心,它定定神韵,鸣叫一声,便在李老汉的陪同下,绕了场院散步。
母马儿是六七岁的母马儿,正当年轻,毛发光溜,身躯也均称适中。它此时被拴在横一杠竖两栏的“收驹儿桩”里面,安静地等待着公马儿的宠幸。一张颇有几分俏皮的马儿嘴,却张张翕翕,开合不止,那是发性季节里母畜们的突出表现。
李老汉个子矮小,两只手却出奇地粗大,他此时用阔大手掌拍着公马儿结实、瓷亮的臀部和腰胯,把责任和重托就拍给公马儿了。
公马儿善解人意,深知作为主人的李老汉的拍打是对它的鼓励,雄性荷尔蒙的催涌使它很快亢奋起来,而亢奋的标志,便是胯下的生殖器缓缓地伸出来吊下去,有二尺余长的样子,再硬硬地挺前去,与它的肚腹和地面均呈了平行状态。
“好家伙,又长又粗又硬又黑的,前头,还有一个黑疙瘩——”
便有初开眼界的娃子禁不住地感叹,惊惊咋咋,少见多怪的样子,引起了同伴的惊叹和随声附和。
此时李老汉大怒,而对了一群娃子作驱赶状,且愤愤地骂道:狗日的呢,小小年纪不学好样样,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回家看你爸你妈睡觉去——狗日的呢——
一群娃子被李老汉骂得无趣,也着实害怕他身边的公马儿,便哄地一声尖叫着,作四散逃离状。我们哪舍得逃呀,只是四散了,在场院外土墙的四周寻找各自隐蔽躲藏的位置,把一颗一颗山药蛋一样的脑袋,安置在墙豁里,塞进墙缝里,唯露出两只黑黑的贼贼的眼窝,执拗地朝了场院看。
果然就有好景观。
李老汉只是吓唬吓唬我们,跑了躲了就算咧,不会动什么真格的,他怂恿着的公马儿却要去动真格的哩。
在场院里转了两圈儿后,李老汉审时度势,看看时机已成熟,便在公马儿屁股上用力一拍,走向了母马儿所站立的“收驹儿桩子”处。
公马儿马蹄儿踏出欢快和急切,场院的土地上硬硬地溅出一些欲望来。
急切归急切,公马儿却有自个儿的套路和步骤,它在接近母马儿身躯时,先喷一次响鼻,仿佛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儿,再深深地近距离地看一看母马儿的相貌,说也是,十里八村,母马母驴多了去啦,公马儿起码要做到心里有数的。
看过母马儿脸面,公马儿车转身躯,把自个一颗修长硕大的脑袋伸到母马儿尾部,它先是使劲地嗅着、嗅着,用气味来判断此母马儿非彼母马,用现在的话讲,增加公马儿的信息量。公马儿嗅的时候,母马儿安顺温柔一动不动,一对秀美的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它肯定在享受着公马儿此时的慰藉和大举措之前的小动作,母马儿便用它阴部的翻动和张翕来配合公马儿的亲近。
几年后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中学毕业后大队干部因我家庭出身不好没推荐我上高中,却出人意料地要派十六岁的我到配种站,给年迈的李老汉打下手。那时听李老汉说,公马儿对它心仪的母马儿,不仅仅是用鼻子去嗅,还会用舌头去舔哩,就像公羊舔母羊那样,那个殷勤劲呀,把母畜的心尖尖都舔得痒痒难熬咧。
李老汉见公马儿的这一套前奏已做到了火候,沙沙哑哑的老嗓子便炸出一声命令—“上——”随着这一声底气饱满的苍老爆发,同时老汉一掌用力击打在公马儿屁股上,啪——地一声,沉实响亮,声震场院。
用当时文革流行的话讲;这是催征的战鼓;是革命的春雷;是战斗的命令;是进军的号角。
公马儿朝天鸣叫了一声,那是雄性的欢快和表示征服的决心,激越人心的长鸣还没收尾,公马儿便在鸣叫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地跃起前蹄来,修长高大的身躯瞬间腾在空中。又一下两条前腿跨在母马儿后背上,公马儿的前蹄似乎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快捷的弧线,又好像没有,它就那么遒劲而强悍的跨了上去。
身材矮小的李老汉,此时敏捷得如一只猴子,它一闪身跳到了母马儿的屁股后面,公马儿的后腿前面。一把抓住公马儿早已探伸而出硬邦邦挺向前面的粗黑家具,对准了母马儿的阴门,大呼一声“送——”公马儿身躯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前倾斜和推进。李老汉便随了公马儿推进的节奏,大喊着那个“送”字……
我们清晰地看到,随着公马儿每一次的奋力推进,随着李老汉呐喊助威的每一声呼叫,木栏之内的母马儿便张大了嘴巴,以承受这来之不易的刺激和冲撞……此时的我们也才清楚,那一横二竖的“收驹儿木桩”的巨大作用,不是那些结实原木的支撑和依靠,母驴母马哪里能受得住高大公马儿的用力迫击和身躯重压呢。
暴风骤雨和精彩节目总是短暂的。公马儿的前蹄重重落于地下后,高潮肯定就结束了,而母马儿的阴部却花朵一样欢悦地翻动着,呈着斑斓色彩和多个图案,之后便以淋漓尽致的一泡长尿给这一行动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却在母马儿尿水的激溅声中,从墙豁墙缝里抽出拔出自己的脑袋,每一颗土豆一样脑袋上的脸子,都挂着不知羞耻的憨笑,极满足的样子还有意外收获的侥幸。哈哈地张大嘴巴无所顾忌地大笑一气,还余兴未尽地交流着看法和观感,全然没顾忌李老汉的又一轮破口大骂。
“小仔蛋子呢,就不学个子好样样,将来就全出息成牤牛叫驴儿马子咧”……
在李老汉的骂声中我们嗷嗷叫着一哄而散了。
命运的魔棒鬼使神差地指挥着我,来到配种站当了李老汉的小学徒,其实是个干杂活儿的,和李老汉一块铡干草,给牲口们挑水,上圈,学着在槽子里拌个草料,麦秸草是掺多少麦麸多少豆饼多少麻穇……还有,在草料里要适量地放些粗盐,能促进牲口的食欲,也能增加这些雄性牲畜的力量。
闲暇的时候也拉着公马儿公驴公牛们在宽阔的场院里溜溜蹄子,晒晒太阳,吸吸圈外面的新鲜空气。
我最喜欢拉着公马儿溜蹄儿,公马儿听话,知道我是它们的小主人,言听计从的样子。我拉着公马儿也感觉威风,狐假虎威,自个儿的形象也好像提高了很多。当然,范围只能在场院里,公畜们是一律不敢拉到村巷田野里的。李老汉说,害怕闯下乱子呢。
公马儿也有不听话不顺人意的时候,那是我亲眼见到的配种现场。
作为给李老汉打下手的小跑腿的,每次配种收驹儿时,我都陪在李老汉身边,像小太监陪着王爷一样,时刻听从他的旨意,干些零碎杂活儿。
犹如以往,这一次,小母马儿还被人栓拉到“收驹儿桩”子里面了。
公马儿却迟迟不出圈,情绪似乎异于往日,它有些烦躁,有些闹心,有些不听老汉的指令。多年后观看歌舞晚会,看到许多大腕儿们摆谱子耍牌子使性子,讨价还价而迟迟不肯出场,就让我想到当年那匹公马儿的骄矜和自大。
李老汉稍觉困惑;
我感到天大的奇怪。
李老汉还是把行为异样的公马儿拉到母马儿的身侧。
公马儿先深深地看了母马儿一眼,又有些迟疑地在母马儿臀部嗅了一嗅,这一嗅不打紧,当它确定了什么的时候,很气愤地扬起脑袋,又很决绝地离开了母马儿,直朝着它的马厩走去。
我一片疑惑。
李老汉毕竟是这个行当里的老手,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顿悟了什么。
四周的人依然同我一样觉得奇怪。
李老汉喃喃地说,小母马是公马儿的闺女哇,马不欺母,也不会欺女的,它一嗅就嗅出咧,公马儿灵性着呢。
那一幕,深深触动了我,使我对马儿们有别样的看法。
李老汉同母马儿主人商量,那就让叫驴上吧,明年生个马骡子也不错哩。
公马儿还闹过一次情绪,那是同一头年轻漂亮的小母驴儿交配之前。
如同以往,年轻俏皮的小母驴儿已被它的主人拉到“收驹儿桩”子里面了,我静静等着公马儿的上阵。
公马儿也深看过母驴的相貌,也嗅过母驴儿尾部,都没有异样反应,但公马儿就是不上阵,不过去交配。只固执地站在场院一侧。
我问李老汉,牙——,公马儿又咋哩,难道这头母驴儿也是它的闺女不成?“牙”是乡村里“爷”的转音,很古朴的发音了。
李老汉笑笑说,那倒不是,母驴肯定不是它闺女。
难道嫌人家是母驴儿么?好奇的我问个不停。
李老汉依旧笑笑说,也不是,母驴儿公马儿一样喜欢,给它换换口味,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就像天天让你吃窝窝,换吃一顿抿圪斗,还不乐坏你个小仔儿。公马儿今儿个是不耐烦哩,就像农业社里让社员天天上工,天天农业学大寨一样,总有不耐烦的一天。公马儿有些累了,身体和心里都劳累喽。李老汉如此形象地打着比方,我自然明白了公马儿的闹情绪。
当执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审美疲劳”一词,用在那时公马儿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富有灵性的公马儿自然也有审美疲劳的深切感受。
怎么办,就让公马儿这么消极怠工么?
我想到了李志老汉土炕下的炕洞里藏着的一大包药物来,听他说,是不得已时同草料一同拌给牲口吃的,那是催情药,是这些雄性牲口的发情药。
难道此时的李老汉会让没情绪的公马儿服用么?
没有,李老汉没去拌药物的主意。
我看到李老汉轻轻地顺着公马儿的鬃毛,之后又牵了缰绳,在场院里溜溜跶跶散开步了。
我赶紧跟在李老汉身后、公马儿的身侧,看李老汉如何解决这档子麻缠事儿。
盯着公马儿沉郁而此时有些疲惫的大眼睛,李老汉如同拉家常一样同公马儿说开了话——
哎,这年头,这世道,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委屈,可话说回来,咱就是干这档子营生的么,咱就是吃人家这槽子草料的么,老话儿说得好,在行伤行,离行想行,现时的话儿说的更好,是干一行爱一行。咱就得热爱咱这行当哩。你想想,村里有多少公马儿想干这一行,大队里就是不让它们干,干着急没球法儿,咋哩?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那你说你想干啥哩,想干人家乔玉贵的营生?想干人家苗三星的营生?(乔、苗二人分别是我们大队的支部支书,大队革委会主任)。那可是公社里派来的干部,咱想都别想!再说了,你伤这行了,你不耐烦了,你腻玩了,把你下放到大田里,耕地犁地拉大车,大日头下农业学大寨,风里雨里遭不死你。拉大车吧,看那些驾辕的马儿费的是啥力气?你不服,不服让你喝一壶,干不完的营生上不完的坡,你试试,努不断你的二股筋……
李老汉谈心交流式的唠唠叨叨说一段落,人和公马儿刚好走了一圈儿。我看到公马儿默默地认真听讲的样子,脑袋上的一只左耳朵竖立起来,神经质地抖了几抖。
第二圈开始溜跶了,李老汉照例拍打着公马儿的腰胯,极其亲切和蔼的样子,他接着说,咱就不提其他方面咧,单单说这吃喝吧,咱站里天天草草料料拌给你,豆饼麻糁喂着你,干草儿青草儿掺和着吃,每月还有二十斤黑豆哩,天爷,这吃喝比我老汉强多咧,我天天是红薯窝窝稀糊糊,一颗窝头一苗葱,一碗开水朝下冲,真是牲畜不如哩!你说,你还要咋哩,你还要啥待遇哩?你还想吃人家磨石子妈做的饭哩么,人家老太太可是给下乡工作队做饭的人,老婆婆做饭是一绝,人家又是大队干部挑选下给下乡干部做饭的,人家可是侍候当大官儿的。干面拉条子,四个盘子一壶酒,白面卷子加油卷儿,美死人哩,咱想也别想。天生吃草料的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再看看生产队里的那些个头牯,哪一头不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样儿,白天累死累活,夜里也没好吃喝,人都吃糠咽菜哩,头牯们的麸皮越来越少咧,嚼来嚼去,就是一把干麦秸。把你下放到生产队,饿不断你的那二股筋……
说完这一段儿,就遛跶了第二圈,我看到公马儿的另一只耳朵又抖了抖,公马儿也同我一样在认真地听么?
第三圈儿开始了,李老志不慌不忙地接了说:我李老汉没文化缺水平,更不会讲那些大道理,整天价抓了你们的家伙后就一门心思伺候你们,凭良心说,我李老汉对你们咋样,对你公马儿咋样?你想想看,哪个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不偷牲口饲料呀,多多少少都要贪污头牯们口粮哩!我老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贪污下有球的用处呀,我没儿没女没家庭,我把你们这些公马儿叫驴儿牤牛子当成我的儿女哩,当成我亲生的娃娃哩……,多年了,我和你们处下的是多深的交情呀,你寻思,你寻思你今儿不想做你的活儿,不想干你的营生,你一个哑巴畜牲你啥也不怕,我老汉可就交不了差了哇!你这可是砸我老汉的饭碗子么?砸了我的饭碗子,对谁有好处?哦,我背了铺盖卷滚蛋咧,大队再派一个新手来,能像我这么对待你们厚道?哼,看打不断你的那二股筋……
我留意听了,李老汉的每一段末尾都用一个“二股筋”,至今我也不明白“二股筋”的具体所指,我想,他可能泛指,泛指头牯们皮肉筋骨的意思吧。
今日细细想来,李老汉看似随意的三段话却有着三层含意,第一层有敬业爱业的深意,第二层有切身利益的关联,第三层有人际关系的利害。人长得猥琐矮小的李老汉,肚子里却藏着大智慧。
说完这段话,第三圈儿也就溜完了,公马儿的两只耳朵此时坚挺竖立着,如两把坚硬的匕首直指蓝天。
此时的公马儿朝天鸣叫了一阵,在宣泄着胸中的郁闷,沉郁的眼光被欲望覆盖了,它似乎彻底明白了李老汉的话,领悟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喷一个响鼻,胯下便伸探出粗硬的家具,朝着发情中年轻漂亮的小母驴儿去了……步蹄儿坚定而踏实。
公马儿第三次闹情绪是在一个春日的前晌,记得场院四周的杨树上叶片脆亮,在春风中翻飞出碧绿和纱白的颜色。
邻村拉来的,是一匹身材矮小的母马儿。
母马儿已被拴到“收驹儿桩子”里许久了,也不见公马儿的任何动静。
“牙——,公马儿这回又咋哩?”
我问李老汉。
李老汉苍老的小眼窝里含着一泡酸泪,他拿衣袖揩揩,去看看母马儿,去看看公马儿。
这回他老皮老肉的核桃脸上,挤出一缕笑来——嗬嗬,狗日的嫌母马儿丑咧!
我惊讶,公马儿还有嫌母马儿丑的时候?转头去深看,可不是,这母马儿也太不讲究了,就像村里不讲究的懒婆娘一样,头不梳,脸不洗,头发上挂着一串虮,胸脯凹,后背锅,一脸麻子加嘴豁。这母马儿,毛发不红不黑灰乎乎一片,并且有一片毛少一片皮的,脏污污贴在腰腹上,眼睛被眼屎糊着,睁不大的样子,同样黑污的脸面下边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还是发情了而口鼻一起淌一些不干不净的粘稠的液体……
公马儿傲慢地站立在那里,对母马儿似乎不屑一顾。
母马儿自作多情地努力把糊有眼屎的眼睛睁大一些,一厢情愿地眊一眼公马儿,再眊一眼,又仿佛传递着一些信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公马儿矜持依旧,傲慢依然,喷一喷响鼻作为回答:那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咱眉眉眼眼上见高低!
这就形成了僵局。
僵局就这样僵持着。
解决这样的僵局有两种途径,其一,让邋遢的母马儿主人先拉回村去,把母马儿洗洗涮涮顺顺毛发收拾利索改日再来;其二呢,公马儿看不上母马儿不一定叫驴子看不上,权且就让公驴儿上吧,怀个骡子也不错。
可是,不行,母马主人从三十里地外的河里庄来的,跑一趟不容易,一次顶一次,收不上驹儿回去没工分可挣,再者,村里就是让母马儿怀马驹儿的,不是怀骡驹儿,这是小队干部定好的事,他一个跑趟的无法无力更无权更改大事情,怎么办?
公马儿要捍卫自己的马格和尊严哩,要不是我牵着缰绳儿,它早就返回到马厩了。
万事儿难不倒李老汉。
我实在没想到,李老汉会来那一手儿,会有那一招儿。
李老汉让丑母马儿的主人快快地拉走了母马儿,其实并未拉走,而是躲在了场院一侧,公马儿完全看不到的地方。
此时李老汉亲自牵来一匹十分漂亮的母马儿进了场院,变戏法一般,我也深觉得奇怪。其实不是变戏法,发情季节里邻村的母畜们络绎不绝地远道而来,见场院忙乎,许多主家们就牵了母畜在场院外的树荫下拉呱家常。李老汉适时出去,就选择了一匹漂亮合适的进来。
李老汉牵拉着的母马儿委实漂亮,身段妖娆,毛发柔美,是那种天生丽质的马中尤物,像时下风姿绰约体态风骚的女明星一样,让男人让公马儿都眼前一亮。
公马儿的审美是有层次的,这使得它区别于公驴又唤作叫驴的。叫驴们在这种事体上不加选择,只需揭开尾巴是母的就行。故而人们把那些性欲强烈又不加抑制,和任何女人都可以上的男人唤作叫驴,而不会叫它们公马儿或仔马子,把它们唤作公马儿就抬高了那些流氓,同时也侮辱了我们的公马儿。
这一点上就充分显示了公马儿的智性和叫驴的畜性,同样是牲口,它们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就在漂亮母马儿被牵进“收驹儿桩子”,公马儿也情动于衷跃跃欲试的关键时刻,李老汉颠着琐碎的步子快捷地从他住的屋子的土炕上拿了件什么东西出来,走近公马儿,给马头上套了件叫“蒙头”的红布,套上这件粗粗厚厚的头套子,公马儿什么也看不清了,一切听任着李老汉的安排。我后来才知道那叫“蒙眼”,又叫“捂眼”,特殊情况下,才给公马儿使用的。
蒙了眼罩头罩的公马儿这回被李老汉牵了缰绳,在场院的另一侧去遛跶,而这边出现了李老汉导演好的偷梁换柱的一幕闹剧,被当做道具的漂亮母马儿快快被人拉走,而方才自惭形秽的丑母马儿又回到了“收驹儿桩”里。
公马儿哪知人类的奸诈和欺骗,一个小小的手段和一面小小的蒙套就把它套在其中蒙在其中了,它不知道它信任无比的主人和它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早已亢奋了的情绪被李老汉掌控着,一步一步走向“收驹儿桩子”,把因为美而重新涌动的青春的岩浆,淋漓尽致,喷发给它认为漂亮俊俏的母马儿……
邋遢的丑母马儿是闹剧中最大的受益者。
在没有脱开公马儿的头罩之前,是务必要把丑母马儿快快拉走,远远离开场院的。这便是盗亦有道,欺骗也必须有欺骗的规矩。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样的闹剧搞得多了,李老汉自然娴熟得如同他老人家解裤带洒泡尿一样。再娴熟的动作也有洒到裤腿上的时候。那次就出现了致命的失误。那是公马儿蒙了眼罩子刚刚和另一匹丑母马儿配种完了,而李老汉和母马儿的主人拉呱一个什么话题十分投机的时候,他下意识里就给公马儿卸下了眼罩,这时候丑母马儿还没来得及离开“收驹桩子”,灵性极好的公马儿第一眼就看到了方才自己激情澎湃相交配的原来是一匹丑陋不堪的母马儿,只愣怔了一下,便明白了一切,它可能会回想到多日以来的头套眼罩的把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
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许多人不懂也没有那样的节操,我们的公马儿懂得并且也具有!此时愤怒的它一声长嘶前蹄高高腾起,抓缰绳的李老汉被甩到了场院的一角,公马儿依然愤怒地长鸣着,像一团儿燃烧的火,它跃出了场院,直朝了村外的田野燃烧而去……
第二天大队里派了二十几个小伙子,才从三十里外的卧虎山的东坡上找回了公马儿。
从那以后李老汉再不敢给公马儿套眼罩了。
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的时候,我把这段有关公马儿的真实经历讲给了新疆作家北野先生,他听后大惊,他说他一位书法家朋友也经历类似的事件,只是那匹知晓上当受骗的公马儿跳出配种站后一直嘶叫着朝了一面百丈高的悬崖跑去,它义无反顾,悲壮惨烈地跨跃了下去……它用生命守护了作为一匹气节公马儿的最后尊严。
这回该我大惊,我想,西部的公马儿比内陆的可能更烈性火爆一些吧。